早在二三十年之前,中国的散文出版就出现了焦虑症。焦虑的发生,不外乎两个原因:一是价值观念上的变迁,二是中国散文高度“专业化”带来的问题。第一个焦虑广泛存在于各行业各阶层,第二个焦虑真正属于散文自己。
中国散文的高度“专业化”是指在悠长深厚文脉的影响下形成的一整套写作及评价机制。“专业化”给过我们多少光明,相应地,它也会给我们几乎等量的阴影。散文出版在这阴影里深患焦虑。
面对焦虑症,中国的散文写作、批评及出版企图进行自我治疗,企图飞出“专业化”造成的阴影地带。他们乐观地认为,赶走“专业化”,散文即会获得自由之境。于是,他们向小说家讨散文,他们向诗人讨散文,他们向性别、市民等夹带着欲望噱头的因子讨散文。
然而理想的疗效没有发生。散文向诗与小说、向生活幽深处讨要益己之力量,本不是什么新鲜的发明。但当忸怩作态地强调某一单向度价值的时候,你一定无法开出良方。
汉语文学有着自己的管理办法——至于这样的办法是否就这么千秋万代地持续下去,谁也不知道。至少到目前我们看到的是,汉语文学中,散文仍然居中,诗与小说分展两翼。诗与小说分头从散文这个文学故乡出发,向理念世界和现实世界做言语探险,汲取力量与智慧,然后回归故乡反哺散文。当再次出发时,因为散文故乡给予的滋养,诗与小说会飞得更远,收获也更多。
基于,并发生逸出且再度回归的日常言语系统,即是散文。
有时我们对作品的不满,想来想去,原因大概可以归结为成色不足。可资成品的种种资源匮乏,会带来作品的成色不足;囿于范式跳脱不得,也会带来成色不足;秀而失之孱弱,灵而失之草率,刚而失之颟顸,拙而失之呆滞,同样也会带来成色不足。
镀金,是不能带来成色的根本变化的。一块金子,成色是需要接受检验的:接受挑剔的熟悉掌故的眼光的检验、接受物理学的检验、接受高温条件下的化合检验。检测一一过关,此时的金子,我们可以说它成色十足,其光辉中自带分量,其分量里自生光辉。
时常想起鲁迅。想起他的那些关于“国民性”问题的痛心文字。
在鲁迅先生的年代,现代中国也在生长。现代报业、现代出版,各行业的现代管理制度,大都市的现代物质生活等等,在鲁迅先生的年代都已经出现,甚至在某些领域,还呈现着繁荣局面。
我们不禁要问,那鲁迅先生为什么还要心痛?这是因为,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是会带来对社会的持续不满与持续批判的,这一点正十分鲜明地体现在鲁迅先生身上。但仅此一点还不足以解释鲁迅的痛心——深情的人才会痛心。就当时的情形而言,鲁迅先生痛心于不能看见中国社会一个深刻而本质的变化,痛心于不能感受到一个成色十足的现代中国。
如果我们深信文学应当关乎心灵,那么,我们就应该对作品的成色负责。
诚意通常与“老实”“本分”这些词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。如果你不向长者、儿童说谎,在工作中能做到与同事坦诚交流——很有可能,你对俗世中与“诚意”匹配的仪式化的言谈举止、“得体”性修辞皆了然于胸,那么,在他人的回忆中,你几乎就是一个心怀诚意的人。
当我们把“诚意”移植到写作,并且将这一品格视为写作的内部规定性之时,就不得不对“诚意”的价值另作考量。
俗世中的“诚意”虽然并不排斥高蹈情怀,但在本质上,是身处人群中的个体的安全需求,因为本分、老实和非攻击性的人生姿态,更能够换取人际间的安全回报。
但在写作上,“诚意”却会带来另一番图景——因为,“诚意”发生的缘由变了,“诚意”倾诉的对象也变了,“诚意”叙事的评价体系当然也变了。
“诚意”写作本身也许没有能力判明古今与天地,但因为这种诚心实意,它保留了破译古今与天地不遮掩的蛛丝马迹的可能。
我们相信,也许只有诚意写作,才能贡献这样一条路径,沿着这条路径,我们可以回溯到写作的最大理由。
在奔向主旨、主题的途中,是闲逸之笔构筑了毛茸茸的生活。至少,到清末为止,这一趣味在本土文章学中绝非新异之说。后来的情形,对文艺史略有了解的人一定知道:我们,可怜到要在恩格斯的“自然流露”说中寻找闲逸之笔的合法性了。
有时真觉得不可思议。都忘了吗?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。然而荒芜的大地曾经矗立着现世之城啊。闲逸,是一种许可,也是在这一许可下人之价值的自然生长。自然生长中透露出的每一个消息都关乎真理。闲逸,也许它不在职业现场。不在荣誉现场,不在计划现场——是的,它不在观念的牢房。但我们不能据此判断,闲逸,它不在人间责任的现场。
恰恰相反,在可以清晰描述的有限责任现场之外,还有着更为广大的无限责任,关于人的生活与世界,那是闲逸精神的现场。
所以,把闲逸仅仅理解为犬儒情致的观点是大可怀疑的。所以,以各种理由对闲逸之笔妖诬陷化,可能别有用心。
只要你不是简单地认定闲逸就是好吃懒做,那么我相信,你一定能够明白,闲逸曾造就的经典如何会长久流传。
作家风格学是一门复杂的学问。构成风格的要素是复杂的,催生风格的资源也是复杂的。大部分阅读者不用花费太多时间去研究风格问题,只需要领受某类特别气息就够了。
比方说,即便你对鲁迅没有特别研究,你大概也能辨识出“鲁迅气息”。
作家一方面是公共知识生产链与传承链中的公众人物,另一方面,作家又是有着个体癖好的“私人”。简而言之,“公私合营”,造就了作家风格。
这样说,当然只是一个概论式的表述,甚至是草率的表述。在作家风格的生成中,还有太多的变量,还有太多微妙的化合。
汉语写作,我们通常是强调简洁的,因为在简洁的文章里,汉字的文化潜能有可能被激活。这种简洁,指向的并不是道德洁癖,以至于不给私人癖好留下存活空间。
即便如此,好的写作者一定有着这样的写作自觉:私人癖好,它只是未曾被检视的习惯,它没有力量从根本上重建或颠覆一个意义的世界,它不能够也不应该在作家风格中占据大统领的位置。
是的,你我都知道,对写作来说,私人癖好不能没有。但不能让它长到怪癖的地步,如果到了那个地步,它就意味着,写作者的心理困境在加深,除了服食人生巫术所土法炮制的丹药,他已经无法与真实世界沟通。
个人的力量总是极有限,生活与事业于是成为接力。我在接力后面略去“比赛”二字,正如我不爱说“排行榜”而称之为“大展”,究其根本原因,乃在于我们需要更多宽阔的道路——在“比赛”与“排行”之外,我相信,道路宽阔。
闻道有先后,一批又一批新人到来,岁月因之而新。在得闻道理的意义上,新人的到来,让时光里隐秘的接力持续进行。新人带着新的经验,新经验注定要溢出既有跑道,新经验注定是既有排行榜难以归纳的,而这正是文学接力的意义。
没有新的生成,便没有接力,于是也就没有与今天不一样的过去,于是也就没有历史,时间僵卧。
我想,对散文来说,它的初心,正是不接受时间的僵卧,正是在“比赛”与“排行”之外,培育更宽阔的道路,让岁月在新人的接力中不断生成。
汪惠仁,毕业于南开大学文艺学专业。1996年至今就职于百花文艺出版社。现任百花文艺出版社总编辑,《小说月报》《散文》主编,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委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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